“辛卯元宵杭州钱王祭”仪式在杭州钱王祠五王殿前举行。钱氏后裔们于2008年恢复举行已中断上百年的“元宵祭钱王”活动。

　　新华社资料片

　　钱汉东

　　5月12日，杭州市举行关于吴越武肃王钱镠墓盗掘案件情况通报会，此事引发各界关注。所幸的是，盗掘的175件文物已全部被追回。

　　钱镠(852年-932年)是五代吴越国国王，是江南文化的奠基人，是“上有天堂，下有苏杭”的缔造者，也是繁华的长三角地区的创建者。1089年前，钱镠谢世后安葬在他的出生地临安钱王陵。

　　唐五代和南宋时代，是江南文化发展的巅峰时期，钱镠对江南文化发展起到关键的作用。宋朝出现的百家姓中，“赵钱孙李”，钱氏排名第二大姓，绝非偶然，也是后人对吴越国创建的江南文化的认同。据史料记载，隋末唐初杭州户籍仅15380户，至五代吴越盛时激增至10万余家，50余万人，增速之快，为中原和其他九国所难以企及。今天我们在杭州看到的保俶塔、六和塔、雷峰塔、灵隐寺，上海的龙华塔、方塔，苏州的虎丘塔等都是吴越国时期建造，为江南文化留下重彩浓墨的一笔。

　　钱镠极富远见卓识，生前立下“遗训”“八训”等，教育子孙谨记。尔后演绎成为今天《钱氏家训》，先后列入上海和国家级非遗保护名录。在钱氏家训家风影响下，近代钱氏“人才井喷”，中国著名科学家中的“三钱”：钱学森、钱三强、钱伟长，文化学者钱穆、钱玄同、钱锺书，外交家钱其琛、钱复，生物学家钱煦，诺贝尔奖获得者钱永健，英烈钱壮飞，“比利时的中国母亲”钱秀玲等，都是钱镠的子孙后代。

　　布衣崛起，乱世称雄

　　晚唐五代十国被宋代史学家称为“乱斯极矣”，当时藩镇割据，战乱相续，灾荒频仍，北方十室九空，“浙东大疫，死者大半”“江南大旱，饥人相食”。钱镠就生于其时。父亲钱宽，母亲水邱氏，一家以农耕打鱼为生。

　　临安有一座小石山，山上有一块石壁光滑如镜，故称石镜山。相传其他孩子照镜，并无异样，唯独钱镠照时，出现头戴冕旒，身着蟒衣玉带的汉子。我应邀为此山题写山名，巨石重达80吨，今恭立在山前。

　　钱镠生长在农村，七岁时接受启蒙。但他生性好动，让他规规矩矩潜心学习，并不乐意，勉强读完了基本课程。但他天资聪慧，文思颇佳，诗书文章皆能融会贯通。世人以为钱镠乃一介武夫，胸无点墨，这是大大的误会。钱镠作诗行文，书法绘画，都有几分灵气。只是时值乱世，尚武更为实用。在临安县城之北的茅山，常有乡勇在此操练。钱镠及一群小伙伴常来这里观看士兵们使枪弄棒。钱镠身子比一般孩子要强健，膂力过人，对武艺又有着特殊的天赋，因此，顺理成章地成为这帮孩子的首领。

　　钱镠16岁就弃学贩盐。当时贩私盐是官府禁止的，也因此利润极高。唐末兵荒马乱之际，作为长子的钱镠铤而走险，糊口养亲，因而熟知民间的疾苦。21岁，钱镠投身行伍，“骁勇绝伦”，胆识过人，武艺高强，受到了石镜镇指挥使董昌的重用。879年，黄巢起义军进犯临安，钱镠以少敌多，巧妙地运用伏击和虚张声势等战术，阻吓了黄巢军的进攻。880年，唐朝内乱四起，为保护地方安定，董昌、钱镠联合各县民团，建立“八都军”，并将八都军逐渐培养成嫡系部队。董昌缺少远见，昏庸残暴，野心日增，平定浙东观察使刘汉宏叛乱后，僭位称帝。

　　895年，唐昭宗封钱镠为浙东招讨使，讨伐董昌。钱镠起初感念董昌提携之恩，犹豫不决，当董昌联合淮南节度使杨行密偷袭苏州、杭州，才使钱镠下决心攻克越州(今绍兴)。董昌在被押赴杭州途中，投江自杀。从此，钱镠基本控制两浙。897年，鉴于钱镠讨伐董昌有功，唐昭宗特赐“金书铁券”，免其本人九死或子孙三死。这尊铁券经宋代陆游、明代刘基等人题跋，还呈宋太宗、宋仁宗、宋神宗、明太祖和清高宗等五位帝王御览，成为国宝，现保存于国家博物馆。900年，为了表彰钱王的功绩，唐王朝派人取钱镠画像，悬于凌烟阁。其副本一直由钱氏子孙珍藏，由于年代久远，原件残破不堪，清代裔孙钱泳请人临摹，今摹本藏江苏常熟市博物馆。后梁龙德三年(923年)册封为吴越国王。

　　上有天堂，下有苏杭

　　北宋欧阳修曾说：“独钱塘自五代时，知尊中国，效臣顺，及其亡也，顿首请命，不烦干戈，今其民幸富完安乐。”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1947年应浙江省教育会等邀请，作题为《杭州都市发展之经过》的讲演，他指出：“唐末五代是一个干戈扰攘、四方鼎沸的时代，独两浙在钱氏保据之下，晏然无事者垂九十年;两浙既然是当时唯一的乐土，因而杭州就成了乐土中的天堂;乐土中的天堂，其繁雄富盛，自非复其他兵乱之余的都会所可比拟了。北宋时杭州有‘东南第一州’之誉，绝非过当。”此言极为精辟，道出了钱镠在杭州发展中的作用和地位。

　　钱镠平息战乱后，维护地方安宁，建立吴越王国，定都杭州。今被誉为人间天堂的杭州西湖附近，在当时只是一片沼泽地，农民开垦的田地常遭水患，加上政局动荡，民不聊生。907年至932年，钱镠在位期间，对杭州先后进行3次扩建，大大拓宽了杭州城的范围，杭城留下的“百井坊巷”，原来有井九十九眼，就是钱王开凿的，故俗称“钱王井”。钱镠同时发展经济，扶植农桑，将杭州建成了“富甲一方”的“人间天堂”。

　　但世人也许有所不知，正是钱王的仁慈和贤明，才使西湖化解了一次“千年之劫”。据传，当时中央政府准许钱镠造一座王府，风水先生认定填了西湖造王府，是最佳选址，这里风水好，有王气，钱家可享有千年江山。但钱镠坚决不同意，说：“百姓靠湖水为生，无水即无民，我还要王气干什么?”他不但没填西湖，还设置了7000名“撩浅军”，专门从事西湖等水道的疏浚工作，以保持西湖水域的清澈，后人用“留得西湖翠浪翻”的诗句赞扬他。

　　原本对此说我心存疑惑，甚至认为是好事者的杜撰。后来读了明末清初文学家、史学家张岱的《西湖梦寻·钱王祠》时，才知道这则故事是有出处的。张岱是位严谨的学问大家，他的话是比较靠得住的。他写道：“时将筑宫殿，望气者言：‘因故府大之，不过百年;填西湖之半，可得千年。’武肃笑曰：‘焉有千年而其中不出真主者乎?奈何困吾民为!’”这话令人感佩，这才是真正的“以民为本”啊!后人为纪念钱王，在西湖边上建起了钱王祠，并撰文书碑，颂扬功德。

　　宋代之后，凡是在杭州做过官的，无不对钱王赞颂备至。表忠观始建于北宋元丰二年(1079年)，表彰五代吴越国王钱氏。清代以后称钱王祠，康熙、乾隆两帝在此留有“保障江山”和“忠顺遗庥”等御题。西湖景观“钱祠表忠”，表明杭州百姓对于钱王功德的永世不忘。钱王祠内立有苏东坡所写的《表忠观碑记》，它是中国书法史上的名碑，我年轻时曾临摹过。碑文叙述了吴越国三代钱王在天下大乱、民不聊生的五代时期，消弭兵戈，让百姓安居乐业，最终纳土归宋的事迹。《表忠观碑记》云：“天下大乱，豪杰蜂起，方是时，以数州之地盗名字者不可胜数，既覆其族，延及于无辜之民，罔有孑遗。而吴越地方千里，带甲十万，铸山煮海，象犀珠玉之富甲于天下，然终不失臣节，贡献相望于道。是以其民至于老死不识兵革，四时嬉游，歌舞之声相闻，至于今不废。其有德于斯民甚厚。”碑记表达了杭州百姓对钱王不谋私利，保全西湖，怀有永远的感恩之心。

　　千年之后，我作为钱王子孙，应邀为湖北东坡赤壁题碑曰：“为纪念苏轼诞辰980周年而题：‘浪卷矶头，叹一江逝水;文雄千古，看百世流芳。’丙申仲春，余应湖北省文物局之邀，访中华名胜东坡赤壁，了却多年心愿。苏公道德文章独步天下，在朝廷为民众争利，处江湖替社稷分忧，乃士大夫之表率也。嘱余题词并书。诸暨学人钱汉东谨记。”这也算为钱家人还了东坡的千年人情。

　　苏州园林于五代吴越国时盛极一时，南园、沧浪亭、虎丘塔等名胜均为吴越国时期所建造。“江南园林甲天下，苏州园林甲江南。”13世纪，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就将苏州赞誉为东方威尼斯。这些典雅园林为“上有天堂，下有苏杭”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钱王对苏南重镇苏州十分重视，派出他的第六子钱元璙(公元886-942年)驻守。钱元璙父子统治苏州60年，颇有政声，特别是苏州园林建设，泽被后世。史书记载他“俭约镇静，郡政循理”，使苏州人民安居乐业。《吴郡图经续记》说元璙“好治林圃，釃流以为沼，积土以为山，岛屿峰峦，出于巧思，求致异木，名品甚多，比及积岁，皆为合抱。亭宇台榭，值景而造，所谓三阁、八亭、二台、龟首、旋螺之类”。

　　钱元璙任苏州刺史30年，组织了营田军，人数达七八千人，专为田事导河筑堤，当时苏州的水田是全国最好的，曾受到宋人范仲淹的赞赏。苏州城原为春秋时吴王阖闾所筑，系土城，时已残破。钱元璙发明用夯土墙外包砖建城墙，雄伟挺拔，美观典雅，此发明造福于后世，后世建城广为采纳。

　　保境安民，发展农商

　　五代十国，军阀纷争，割地自雄，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。唯有吴越国国王钱镠独具远见卓识，尊重人才，礼贤下士，如善待唐末诗人罗隐等，成为千古佳话。他采取了“保境安民、发展农商”之明智策略，征用民工，修建钱塘江海塘，又在太湖流域，普造堰闸，以时蓄洪，不畏旱涝，并建立水网圩区的维修制度。

　　钱镠缔造了吴越国，他具有平民和皇家、武将和文王的双重特性，又兼具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领导力和执行力，从水利到营造，从佛学到印刷，多有独到的建树。他不参与军阀混战，而且对内统治相对廉洁清明;他利用吴越国天时、地利、人和的优势，不失时机，与民休息，积极开展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。他把放宽经济、繁荣经济作为城市发展的根本，在内政基本建设上的主要成就体现在修筑海塘和疏浚内湖上。

　　钱塘江的水患，是困扰杭州发展的关键。钱塘江潮水，汹涌澎湃，潮头既高，冲击力又猛，两岸的堤坝，总是这边才修好，那边又被冲坍了。钱塘江潮水给百姓带来了深重的苦难。面对潮水之患，钱镠决计要根除之。910年，钱镠上书后梁朝廷，指出“目击平原沃野，尽成江水汪洋，虽值干戈扰攘之后，即兴筑塘修堤之举”。他下令调集数十万军民，在钱江北岸开展了气壮山河的水利大会战，从六和塔一直到艮山门，筑起了一道长达338593丈的捍海石塘。这些工程在前几年的考古发掘中也得到证实。他又派士兵清除江中的大礁石，方便船只来往，增进了与契丹、高丽、日本、南洋等地的通商。他在兴修水利方面做了不少实事，民间给他起了“海龙王”外号。钱镠根治了钱塘江潮侵之患，还留下了“钱王射潮”的美丽传说。此外，他还重点抓了疏浚西湖、太湖、鉴湖、南湖和东钱湖等工程。

　　上海为吴越国辖区，属秀州府(嘉兴)。现今闸北的走马塘，古名钱溪，就是当时吴越撩浅军自苏州到松江开凿的大片水利工程之一。自吴淞江经封浜，穿越南翔、小南翔、墩前、大场、江湾，北抵薀藻浜，长达40余公里，便利舟楫，有利于地区的农业经济，并由此组成古代上海地区的金罗店、银南翔、铜江湾、铁大场四大名镇，使百姓过上了平安幸福的生活。当时吴越大地成为近千年来中国最富裕的地区，由此也奠定了长三角地区经济一直领跑全国的历史基础。

　　这次被盗的钱王墓中有不少秘色瓷。钱王利用浙东上林湖精良的制瓷技术，将烧制的秘色瓷，除供自己使用外，还作为结交中原、称臣纳贡之物品。这在新旧《五代史》《宋会要》等典籍中都有详细记载。吴越国王自宝大元年(924年)起，派遣使臣向后唐进贡，至北宋太平兴国三年(978年)，仁宗忠懿王钱弘俶纳土归宋为止，明确记载贡品中包括秘色瓷器就有12次之多，仅宋朝建立后10余年间，向宋廷贡越窑青瓷达17万件之多，可见数量之大。

　　唐代秘色瓷的诞生，将传统的越窑青瓷艺术推向完美的境地。唐朝茶圣陆羽将越窑青瓷位列榜首，称其为“类玉类冰”。新中国成立后，为弄清秘色瓷，考古专家先后在吴越国王钱氏故里临安等地，认定钱氏家族及重臣的墓地出土了一批青瓷，推测这可能是秘色瓷。但真正的秘色瓷究竟如何，始终是个谜。直到1987年陕西法门寺地宫开启，佛祖舍利震撼世界。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咸通十五年(874年)的“衣物账”石碑记载：“瓷秘色碗七口，内二口银棱，瓷秘色盘子、碟子共六枚。”写明这就是秘色瓷器，是唐懿宗所供奉的。上世纪90年代初，我专程赴法门寺考察，那里展出的五件秘色瓷，令我眼前一亮：釉层柔和淡雅，瓷质细腻，匀润如玉，清澈碧绿，犹如宁静的湖水，美妙无比。难怪唐代诗人陆龟蒙在《秘色越瓷》中写下“九秋风露越窑开，夺得千峰翠色来”的传世佳句。

　　《钱氏家训》，家国情怀

　　近代的钱氏杰出人物，不少在国内受到良好的传统文化熏陶，又到西方接受现代科技文明的教育，具有一流的眼界、开阔的胸怀，他们站在世界科技创新的前沿，领引着世界科技发展的潮流，同时又脚踏实地、百折不挠，为人类科技文化的进步做出了伟大的贡献。据不完全统计，海内外钱氏院士达200多位，分布在全世界50多个国家，几乎每个领域都有钱氏杰出人物，令世人赞叹。

　　钱学森、钱三强、钱伟长，“三钱”是具有国际视野的杰出人物。钱学森1955年10月回国，当时正在筹划中国科技发展纲要，不少老科学家反对研究原子弹、导弹，认为这是大规模杀人武器，我国经济困难，没有实力研究那些东西。这时“三钱”联名写信给中央，指出中国不但要搞原子弹、导弹，还要搞氢弹。此举得到陈毅元帅的喝彩，也得到了周总理、毛泽东主席的高度赞许，将他们敬称为“三钱”。“三钱”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力排众议，筹划了具有56项科研项目的科技发展总纲，并建议确定6个紧急启动项目，即原子能、导弹、电子计算机、半导体、无线电通信和自动化技术。这一远景规划确立了年轻共和国发展高端科学技术的基础，为祖国撑起一片安全的蓝天。在“实力决定地位”的国际背景下，“三钱”在给国家带来更多安全感的同时，也赋予了我们一个时代的自豪感。

　　在文史方面，钱氏大师级的人物也不少：钱玄同、钱穆、钱基博、钱锺书、钱仲联、钱谷融等学者，都是站在世界学科最前沿，为中华文明史研究做出了卓越贡献。

　　获得诺贝尔奖的化学家钱永健，是钱王第34世孙，从上世纪80年代他就引人瞩目。钱永健的哥哥钱永佑是神经生物学家，曾任斯坦福大学生理系主任，在海外学术界的名气比钱永健还要高。2011年，拥有美国四大科学院院士称号的钱煦以及其弟钱复等三兄弟回杭州、临安认祖归宗。钱煦对我说：“有一年，钱永健给我打电话，让我去他家看照片，他给我看了1个多小时的照片，都是关于杭州钱王祠的，这是一件很稀罕的事，因为以前我们见面只谈学术。钱永健说当初是为了完成老母亲的心愿，陪她来了趟杭州，结果感触非常深，就推荐我一定要去杭州的钱王祠看看。”

　　《钱氏家训》是我国第一个列入国家级非遗保护名录的家训。《钱氏家训》源于钱王的家训和遗训，钱王力主“务实，创新，开放，爱民”，不仅身体力行，率先垂范，对后代的要求也非常严格。钱镠临终前曾向其子孙留有十条遗嘱，这个遗嘱世代相传，激励着钱氏后人努力奋斗。《钱氏家训》集儒释道之精华，内涵丰富，影响巨大，分为个人篇、家庭篇、社会篇和国家篇。这部家训可谓微言大义，蕴藏着丰富的人生智慧。